病人常不清楚哪個器官被移除，哪個保留，尤其是對於深遠影響終生健康的卵巢。
Stacia Alexander在25歲懷孕時，第一次被她的婦產科醫生建議進行子宮切除手術。那是1996年，超音波顯示她的子宮壁中長了肌瘤。
但她知道這個手術對她母親造成的影響：她的母親在40多歲時切除了卵巢和子宮，從此變得悲傷、易怒，彷彿失去了原本的自我。
因此，在生下孩子之後，Alexander博士選擇了修剪肌瘤的手術。幾年後，當肌瘤再次復發時，她又選擇了子宮內膜切除術，通過燒灼子宮內膜來防止因肌瘤引起的出血，再次避免了子宮切除。
但到她45歲時，肌瘤又復發了，醫生告訴她，她年紀已「太大」，不能再做保留子宮的手術。
在達拉斯擔任心理治療師的Alexander博士，已經躺在手術台上，這時外科醫生進來問她是否想要「全部」或「部分」子宮切除。
如果她選擇後者，醫生警告說，無法保證她兩年內不需要再次進行手術。於是Alexander博士同意了進行「全部」子宮切除。
根據她的醫療記錄，外科醫生隨後切除了她健康的卵巢，還有子宮和輸卵管。數月之內，她陷入了早期更年期，出現了嚴重的焦慮、體重增加、手指關節炎以及令人難忍的熱潮紅。
「我感覺自己的身體背叛了我，拋棄了我，」她說。「我不認識這個新身體。」
外科醫生沒有告訴Alexander博士的是，她可以通過保留卵巢來避免這樣的命運。卵巢是兩個位於子宮兩側、形狀如杏仁的腺體，能分泌睾酮、雌激素、黃體酮等重要激素。
「我不知道有分開的可能性，」她說。「我以為子宮切除就是子宮切除。我不知道我還有其他選擇。」
隨著針對肌瘤及其他骨盆疼痛和出血的新型定向治療出現，子宮切除手術幾十年來一直在穩步減少。
然而，除了剖腹產，子宮切除手術仍然是女性中最常見的手術。2020年，近50萬名患者進行了子宮切除手術。到去世時，幾乎有一半的女性失去了她們的子宮。
少有手術是病人在未完全了解所有選擇的情況下就被安排進行，或者在手術後不知道究竟哪些器官被保留，但這正是許多子宮切除患者今天所面臨的情況。
馬薩諸塞州綜合醫院的泌尿婦科醫生Emily Von Bargen博士經常遇到已進行子宮切除，但並不清楚哪些器官被移除的女性。「我會說有50%的患者不清楚她們手術的細節，」她說。「這真的很令人震驚。」
這些混亂主要歸因於常用來描述子宮切除的兩個詞：「全部」和「部分」。
全部與部分子宮切除手術的區別
全部子宮切除術移除子宮和子宮頸——位於子宮底部的肌肉環。而部分（或稱子宮頸上）切除術則保留子宮頸。（更罕見的廣泛子宮切除術則會移除子宮、子宮頸、周圍組織，有時還包括陰道的上部，通常用於癌症病例。）
關鍵區別在於：子宮切除術只涉及子宮和子宮頸。卵巢的移除是一個單獨的手術，稱為卵巢切除術。這意味著無論你做哪種類型的子宮切除，卵巢都可以被保留或移除。
然而，許多患者仍然相信全部子宮切除自動包括卵巢移除，78歲的Catherine表示，她是HysterSisters子宮切除支持論壇的版主，出於隱私原因，她要求只用她的名字來識別自己。
因此，他們認為部分子宮切除意味著移除子宮和子宮頸，但不包括卵巢和輸卵管。
進一步加劇混淆的是，有些外科醫生也會錯誤使用這些術語，Von Bargen博士說。「我總是會問，子宮切除對你來說意味著什麼？」她說。「因為對某些人來說，部分子宮切除意味著保留卵巢。」
華盛頓特區的泌尿婦科醫生Cheryl Iglesia博士表示，女性通常以為自己接受了全部子宮切除，但在後續檢查時才發現她們的子宮頸仍在，這意味著她們仍需定期進行抹片檢查。
「當你告訴他們的時候，有些人會非常震驚，」她說。此外，「她們也不一定知道輸卵管或卵巢的狀況。」
2009年對華盛頓州進行子宮切除手術的女性調查發現，「相當比例」的女性認為她們移除了一個卵巢，但實際上兩個都被移除了。在2024年，對超過700名挪威患者的調查中，有三分之一的女性以為自己已經切除了卵巢，但事實上她們的卵巢仍然在。
2019年，在密西根州的一項研究發現，即使在與醫生諮詢之後，接受子宮切除手術的女性中「相當比例」並不了解哪些器官會被移除。在報告中，有144名女性稱她們接受了部分子宮切除，但事實上只有15人確實進行了部分手術，其他人實際上做了全部子宮切除。
「這太瘋狂了，是吧？」Tufts大學母胎醫學研究員、密西根研究的主要作者Zeinab Kassem博士說。「你不得不猜測，為什麼會這樣？」
她表示，混淆的原因之一可能是其他常見的手術——如膽囊移除、髖關節置換——通常只涉及一個明顯的身體部位。而在生殖器官方面，「你會把它們視為一個整體，有著相同的用途，」她說。「但實際上，卵巢本身具有特定的功能。」
分隔思維
歷史上，外科醫生通常把子宮和卵巢視為一體。卵巢產生支持鄰近生殖器官的卵子和激素；而子宮則是受精卵著床的地方。
兩者被認為對懷孕至關重要，但如果女性不再生育，則認為這些器官就可有可無。
「這是一種分隔思維的方式，」梅約診所研究卵巢移除後果的神經學家和流行病學家Walter Rocca博士說。「關注生殖、繁殖和女性健康的人，並未同時考慮對心臟、骨骼、大腦和其他器官的潛在影響。」
到1990年代，醫生們基本上會在移除子宮的同時切除卵巢。「這有點像規則，」斯坦福大學女性癌症中心主任、婦科腫瘤學家Jonathan Berek博士說。「不確定的時候就把卵巢切掉。」
這樣做的理由是為了預防卵巢癌，一種隱形的殺手。2008年之前，超過一半因非癌症原因接受子宮切除的女性也切除了卵巢。
「歷史上某個時期，似乎每個人都為了最小的病症而把所有東西都切掉，」費城外的婦科外科醫生Karen Tang博士說。「他們只是沒有意識到這些健康風險有多嚴重。」
最終，是一位外行人挑戰了婦產科醫生去更仔細地看待這些風險。大約在2000年，加拿大女性健康活動家Janine O’Leary Cobb在其經營的更年期早期通訊中，對卵巢移除的後果感到擔憂。
她的讀者們寫信描述手術後嚴重的更年期症狀。研究有限，但文獻中有跡象表明，切除卵巢會增加心臟病的風險。
「人體是以特定方式進化而來，是有特定原因的，隨意切除某些部分——不可能沒有後果，」現年91歲的O’Leary Cobb說。
她將自己的擔憂分享給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婦產科醫生William Parker博士。
Parker博士曾寫過一本受歡迎的女性健康書籍，其中保守地建議——對當時而言——45歲以上的女性可以考慮切除卵巢作為「預防卵巢癌的好方法」。
現在他不確定自己當時是否正確。Parker博士聯繫了一位受過統計分析訓練的前學生，並組建了一個團隊來找出答案。
沒有資金支持，研究人員開發了一個數學模型，通過引用200項已發表的研究的數據，來權衡保留卵巢或移除卵巢對女性的生存率的影響。
結果令人警醒。Parker博士和他的同事發現，雖然卵巢癌致命，但它也很罕見：女性死於心血管疾病的概率是卵巢癌的35倍，死於髖關節骨折的概率約為卵巢癌的3倍。兩者都是早期更年期的風險，這是移除卵巢後不可避免的後果。
他們在2005年的初步研究中得出結論，作為預防癌症的措施，卵巢切除的決定「應慎之又慎」。
很快，Rocca博士和梅約診所的同事們進一步提供了證據，將更年期前卵巢移除與更高的認知衰退和癡呆風險聯繫起來。
然而，Parker博士並未止步於此。他意識到可以利用國家護士健康研究中近30,000名被追蹤數十年的女性的數據，對比那些做了子宮切除但保留卵巢或移除卵巢女性的長期健康結果。
到2009年，後果已經明朗：移除卵巢與多種疾病風險相關，包括心臟病、骨質疏鬆、中風、肺癌、帕金森氏症和癡呆。那些更年期前失去卵巢的女性，壽命較短，幾乎在每個類別中都比保留卵巢的女性表現更差。（荷爾蒙治療可以降低其中一些但不是全部的風險。）
事實上，Parker博士的2005年模型顯示，即使在更年期後，保留卵巢對女性也是有益的，這一發現也得到來自女性健康倡議的二次數據分析的支持。更年期後，卵巢仍產生雄激素，其中一些轉化為雌激素，並繼續發揮保護作用。
「這是一件大事，」Parker博士回憶道。「我們正在談論的是成批被切除的女性卵巢。」他自己每週至少進行一次卵巢切除的子宮切除手術。
移除重要器官
看似一夜之間，移除健康卵巢的做法成為「婦科實踐中最令人震驚的爭議之一」，用Rocca博士的話來說。
一些醫生最初對於他們在沒有充分理由的情況下移除重要器官的說法表示反對。然而，在接下來的十年中，子宮切除手術悄然與卵巢移除「分離」了。Rocca博士和他的同事們在明尼蘇達州的一個縣記錄到，2005年至2018年間，對於更年期前女性的卵巢切除率下降了80%。
卵巢不再僅僅被視為與生育相關的器官，其功能也包括支持身體健康，如促進皮膚彈性、心臟健康、大腦健康和骨密度。
2007年，「當我開始住院醫師訓練時，我們的想法是，沒問題，把卵巢切掉吧，」Tang博士說。到2010年，「我們幾乎完全停止了。」
如今，進行子宮切除的外科醫生通常會移除輸卵管，而不是卵巢，大部分卵巢癌被認為起源於此。即便如此，即使美國婦產科醫學會也已建議外科醫生保留卵巢，但這一標準尚未得到普遍採用。
例如，在美國許多地區，白人女性的子宮切除率下降速度快於黑人女性。與其他群體相比，黑人女性和美國南方的女性最有可能進行子宮切除手術，無論是否移除卵巢。
北卡羅來納大學教堂山分校研究子宮切除率的流行病學家Whitney R. Robinson說，黑人女性更容易患有子宮肌瘤——這是子宮切除的主要原因，但這並不能完全解釋這種差異。
「目前還沒有明確的答案，是否這些手術在一個公平的方式下進行，」她說。手術也因外科醫生的不同而有所差異，其中一些外科醫生的培訓早於卵巢概念的改變。
Alexander博士是黑人，她表示自己希望在進行卵巢移除手術前能了解到其中的風險，並在這個問題上獲得真正的選擇權。
手術後，她的醫生建議在她的皮膚下植入雌激素顆粒，但她拒絕了；她不希望服用自己無法控制的藥物。在找到一家女性健康診所並接受睾酮注射及每日黃體酮和雌激素藥片的處方之前，整整花了她三年。
效果是立竿見影的：不久後，她的認知霧霾消失了，性慾回來了，關節炎也有所改善。
這段經歷使她對25歲的女兒Taylor特別保護，她的女兒去年被診斷出患有子宮肌瘤。由於肌瘤的體積，Taylor被告知需要接受一次類似剖腹產的開腹手術。目前還沒有醫生建議進行子宮切除手術。
梅約診所的婦產科醫生Elizabeth Stewart博士表示，隨著卵巢被重新定位為影響身體各個方面的內分泌器官，子宮也可能在超越生育的健康中發揮關鍵作用。
因此，真正的子宮切除——僅限於移除子宮——可能仍然被過於輕易地實施。「即使在醫療保健提供者中，仍然存在著一種觀念，即只要保留卵巢，子宮切除就是一種沒有風險的解決方案，」她說。
切除子宮被認為會引起暫時性的熱潮紅、夜間盜汗和其他更年期症狀，這可能是因為該手術切斷了一條連接子宮和卵巢的血管。
接受子宮切除手術的女性更年期平均提前四年，並且面臨精神健康狀況、心血管疾病和肥胖的更高風險，具體原因尚未完全理解。
對於Stewart博士來說，這引發了一個重要問題：除了與卵巢的聯繫外，子宮是否還有一些內在的、尚未被研究的品質，能帶來整體健康益處？
她的直覺是，子宮本身也是一個內分泌器官。在懷孕和分娩期間，子宮已知會產生如催乳激素和前列腺素等激素。
「但是它在生育年期是否也扮演這個角色？」Stewart博士好奇地問。「更重要的是，在生育結束後，它是否也扮演這個角色？」
相比於心臟病和癌症研究，用於追尋這些問題的資金非常稀少。
但Stewart博士警告說，「如果你不認為這是一個重要的問題，那麼20年後你會被數據震驚」——就像婦科醫生被卵巢移除的後果震驚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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